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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荔
核桃大量上市的季节到了,这些天,上下班的路,经常看到有小贩或者农人,一篮子一篮子,一麻袋一麻袋,在路边大声吆喝:“核桃,今年的新核桃!”新鲜的核桃带着绿色果皮,看上去饱满而青春。卖核桃的人一边吆喝,一边戴上手套,用小刀剥开青皮,取出核桃砸开,让围过来的路人尝尝味道。新鲜核桃仁可以轻松撕去外面那层膜衣,露出白嫩嫩的核桃仁,吃起来香甜爽口,有一股清清淡淡的奶香,和干核桃的口感完全不同,更像是某种香甜脆的水果。“没错,确实是新核桃!”前面已经有人买了一大包,我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买了一大袋核桃带回家。
每次路过交大附小,隔着围栏可以看到,里面长着一整排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树的实际高度至少有六七丈,树冠的直径也足有五六丈。所以看上去不但高大挺拔,而且枝繁叶茂,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因为核桃树高大繁茂,那里便成了鸟雀们的乐园,几乎一年四季都有各种鸟儿在上面栖息欢唱。春天,核桃开花了,串串花絮不停地摇曳,好像无数只风铃在摆动。核桃花纷纷掉落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稚嫩而娇小的果实。到了秋天,一颗颗核桃挂满树梢,绿皮上布满星星点点,圆润可爱。在经常路过的地方,看着一排核桃树专心地抽枝发芽,开花结果,看着它们孕育的果实——圆圆的、青青的,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在风日中渐渐长大,早就想尝尝今年的新核桃了。
这一大袋买回家的核桃怎么吃?还没有想好。想起我去陕南旅行,吃过街边的核桃馍,入口香酥,回味无穷。一个个圆圆的小饼,表面抹着核桃泥,用炭火烘烤得焦香油亮。还未入口,一股核桃的油香已沁入肺腑。据说这核桃馍工艺复杂。先要将剥好的核桃仁浸泡去皮,然后剁碎,加入盐、花椒、芝麻等调味品再次浸泡发酵,再捣成泥,加入苦豆子、植物油等浸泡发酵,直到发酵出异香来,核桃酱方才做好。将厚厚的核桃酱抹在面皮上卷筒,按成圆饼,在表层再覆上一层核桃碎屑和清油混合的馅料,然后把这圆饼在平锅里翻转烘烤,最后便得到一锅外面金黄、里面酥脆的核桃馍。核桃馍要香,其中的核桃仁一定要放得特别多,吃起来才会一阵阵核桃香味涌入味蕾,越嚼越油,越嚼越香。这种核桃馍的制法太复杂了,自己实在不会操作。
想起有一部日剧《小森林》,被称为日版舌尖上的美食。故事讲述的是平凡的女孩市子从喧嚣的大城市回到小时候和母亲一直生活的老家小森村,此时母亲已经离开,市子独自一人在田间辛勤劳动,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在美食的陪伴下静静地度过了春夏秋冬。其中,秋天的时令美食是核桃饭,这是小森的人们割稻子吃的午饭。在秋天捡起树边掉落的核桃,果肉捣成糊,放入洗好的米中,加酒和酱油调味后煮,放上酱油一小勺,酒少许,就可以焖一锅核桃饭,口味醇厚,味道很好。这个做法不难,应该可以如法炮制。
我们南方的核桃个子很小,不像北方的核桃,而且二者吃起来味道截然不同,尽管它们的树都是很高很高,如掣一把巨伞。不过,从小我就和北方的核桃打交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家里为了增加收入,有一项特别的家庭副业,就是在家里手剥核桃瓜子之类坚果,赚一点微薄的加工费。每次祖母父亲去食品厂过秤登记,领上一麻袋一麻袋坚果回家。打开来,满满当当的核桃瓜子板栗花生龙眼扁桃榛子。吃完晚饭,腾空桌子,这些各色坚果倒到桌面上,每个人端个小板凳围坐桌边开始干活。我总是早早写完作业,就参与到家庭劳动,完成父母指派的任务。
砸核桃有技巧,要用力均匀,体位准确,否则,要么砸中手指,要么导致坚果品相破坏,上交时达不到收购标准,不仅仅辛勤劳作的加工费拿不到,而且下一次食品厂就不给派加工任务了。所以,一般砸核桃的事轮不到我,砸核桃是技术活,通常由大人负责,我只负责用手指把一个个核桃仁拣拾干净。核桃仁里面的核桃分心木,父亲说是滋补肝肾的一味中药,每次我都小心地收拢好,积攒起来可以用来泡茶。至于砸得四分五裂的核桃壳,簸箕扫成一堆,用来烧火做饭特别好,是绝佳的燃料。
从小我就知道核桃难剥,因为核桃的结构实在太复杂了。有个谜语:“格子格,柜子柜,里面躲着四姐妹”,说的就是核桃。完整的桃仁极像人脑,它由两瓣组成,在两瓣核桃仁之间那一片薄薄的、状如蝴蝶的木质东西,就是核桃分心木,每次都要小心地将它剥下。剥核桃有专门的锥子,左手捧起有裂缝的核桃,右手握着尖尖的锥子,就可以一下一下把桃仁从壳里挑出。但一不小心,也会戳伤手指,疼得呲牙咧嘴。那一个个乒乒乓乓砸核桃的举家劳作的夜晚啊!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时常在梦中,坐在坚果堆积如山的桌边,一个接一个地剥核桃,抚过核桃如大脑皮层一样的褶皱,我的手指穿行在一个个核桃的内壁……
记得那些割兔草、砸核桃、卖冰棍、在汽水厂刷瓶子、在服装厂剪线头、在制药厂分拣中草药的童年,从穷街陋巷这样的生活走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法让我变异成另一个人。翻山越岭,漂泊千里,我内心还是那个南方边城的小巷女儿,记得当初的自己,记得自己的本来面目,记得走过的艰苦曲折岁月。
有时觉得自己也像核桃一样,是不太容易接近的人。春天的核桃花暗绿、羞涩,像一条不起眼的小绿穗子。夏天,青皮的核桃在叶子的掩映生长,青涩的外表,形成厚厚的保护层,从胚胎到成熟,在全封闭中进行。到了成熟的时候,已是秋风劲飒,即使坠落到地,还是一身绿壳铠甲。谁要破开这软壳,手上必要留下了黑黑的痕迹,不过段时间不会褪色。棕褐色的核桃从裂开的绿壳中滚出来了,但是坚果的外壳,还是难以轻松突破,还需动刀动斧,手锤钳子,才能得到内里的果肉。那些不容易接近的人,都有着不羁的眼神,倔强的嘴角,都像核桃一般充满防备,有着一重重坚硬的甲壳。
从春到秋,大地上一棵棵高大的核桃树,它们打出无数面坚硬的旗帜,在凉气中浑身透着亮青色的光。它们结出铺满皱纹的果实,细细凝视就如同一座沉睡的地球。那些密集的裂缝是环绕的峡谷,凹凸起伏的表面是卫星航拍下的地表。做核桃一样的人也不错,满身沟壑,纵横交错,一身坚硬,凛冽难犯,要走进它的内在,需要推开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门。